张伟丽很在意她的发型。决定了第一套拍摄造型是西装之后，张 伟丽坐在镜子前，妆发师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反复几次之后， 被张伟丽打断。“我觉得这个发型有点淑女，那个西装有点男性 化，中性风格。”她让妆发师出去看看那件衣服，“你看看那个感 觉。” 自从张伟丽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卫冕冠军后，她在当地滞留 了一段时间，回国接受隔离再解除，迎接她的便是大量积压的工 作：拍广告和照片、录制访谈。这样的工作或多或少都需要化妆 造型。从前她忙于训练，基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关注梳妆打扮。现 在她也想改变一下形象。在拍摄现场她试了一条裙子，后来穿上 了一件吊带连体衣。 她的形象需要变化，因为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她不再只 是选手张伟丽了，而是世界冠军张伟丽。
武侠以外
张伟丽并不是三个月前才成为世界冠军的。
去年8月，张伟丽带着18连胜的战绩，迎战巴西选手安德拉 德。同为草量级，安德拉德已经是世界冠军。但等比赛真正开始， 安德拉德抱住张伟丽时，两人的高度差正好让张伟丽得以施展 身手。她连续肘击安德拉德的后颈，然后用上膝盖，然后挥拳。直 到对方倒向笼边，裁判冲过来把两人分开⸺这时比赛才过去了 42秒。
在此之前张伟丽幻想过无数次夺冠的场面，就是没想过会 这么快而干净。“幻想里就是赢了以后肯定会哭，我还跟教练说 赢了之后（他）不哭，我肯定会。”张伟丽回忆说，“结果都没哭，我 也没哭。”她一个跟头跳起来，翻骑到笼网上，挥着拳头咆哮，声 音淹没在场馆里轰鸣着的喝彩声中。
从此张伟丽这个名字迅速变得家喻户晓。越来越多人知道 她的成功，和成功背后的成长故事：一个从小就怀有武侠梦的姑 娘，成为了世界冠军。
小时候张伟丽看了很多功夫片，想成为电影里的大侠，“以 为武术就和翻跟头一样”。到了该上初中的年纪，张伟丽去了武 术学校⸺那是一个跟想象中不一样的世界。
“我那个班就是高级班，都是打比赛的。” 张伟丽被分到散打 项目里，身边都是已经有基础的同学， “就是不习惯，谁都打不过。 哭，不想练。”她花了半年的时间去适应，逐渐喜欢上这项运动， 然后在17岁拿下河北省的散打冠军。2018年时，张伟丽在一档 纪录片拍摄中说，有一天她走上教室讲台一看，一屋子全都是被她打过的人。
张伟丽本来打算在散打的世界里继续走下去，但腰伤使她 必须离开。父母曾让她去学一门手艺，去一个美容美发学校。她 没去，而是投奔在北京的哥哥。她做过幼儿园老师，做过健身房 前台和销售，但感觉都不对。“在别人看来挺好，但是我觉得我现 在年轻，如果我要是不比赛，以后打不了就会后悔，我还是不想 让自己后悔，我觉得年轻人就应该做年轻人应该做的事，等到以 后打不动了，你再去工作也可以。”
大概是在这个时候，她看了隆达· 罗西的比赛。
这是综合格斗赛事UFC历史上第一次女子比赛，吸引了 15,525名现场观众，45万的在线观看。罗西在万众瞩目当中成为 UFC的“十字固女王”，并开始了对135磅量级的统治⸺连续三 年内比赛全胜。
UFC是MMA运动中的一项赛事，全称为“终极冠军赛”。而 MMA的全称译文是综合格斗艺术，这项运动的特点是自由开 放，囊括柔道、拳击、巴西柔术等多种搏击技法。“我觉得它是一 个非常有包容性的运动，”张伟丽喜欢这一点，“你可以用你的特点战胜别人，其实对运动员要求更高，更全面，像格斗里面的十 项全能，全部都得会。”
在罗西之前，UFC只有男子比赛，整体历史也不到30年。上 世纪90年代，这项赛事遭到美国多个州政府封禁，恰恰是出于它 的自由和开放：选手仅佩戴基本护具，并且规则在2001年以前总 是不统一，极容易让参赛选手受伤。
这是MMA的世界。换句话说，综合格斗跟球类、田径等项 目不同，这些常见的运动中，比赛双方中间总会有一个“介质”， 比如分数，比如速度，这些“介质”之间的比较代表着选手们的比 拼。而综合格斗，必须通过给对手拳拳到肉的伤害来赢得胜利。 实打实的出击和对抗是手段，也是目的本身。这也是UFC比赛中 关键的裁决依据，张伟丽迄今为止的20场胜利里，只有三场是评 定，剩下有7场是降服对手，10场是直接击倒对手（包括技术击 倒）。
2018年，张伟丽打了自己签约UFC后的第一场比赛，对阵 美国选手Danielle Taylor。这场赢得艰难，张伟丽在自述里写 到，“那个比赛场馆如此的大，有上千的观众，但是因为异常亮的 灯光，闪得我什么也看不见。那个时候，我的目标不再是终结她 了，感觉自己能赢就不错了。”尽管胜利，这场比赛还是给张伟丽 引来了很多质疑。她只能靠接下来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一点又一 点地打掉那些质疑。
直到深圳的那场比赛，所有的质疑都成了欢呼。她像是真的 进到电影了，“好像是在一种魔幻般的场景中，”张伟丽在自述中 这样写，“看到对方打过来的拳，都是一个一个的慢动作。” “我感觉到自己心无旁骛，所有一切都行云流水般，我自己，也像水 一样。似乎自己是无形的。”
“像水一样”的说法来自李小龙，他被认为是综合格斗之父。 李小龙在一篇文章里阐述过这种水一般的状态，“没有目的，没 有形式。他（选手）所有经典技艺和标准形式，如果没有完全去除 的话，也会被最小化，只有无形会被留存下来。他再也不会受到 局限。”
李小龙是张伟丽的偶像。
成为冠军之后
深圳的胜利让张伟丽加冕，成为新一代草量级世界冠军。接下来 她需要面对的是不计其数的挑战者。UFC的规则和“打擂”很像， 选手需要不断挑战高于自己的强者，而坐在顶端的强者则需要 守擂，保卫自己的金腰带。今年3月，张伟丽迎来第一个挑战者是 波兰名将乔安娜（Joanna Jedrzejczyk），这位前世界冠军曾经 统治女子草量级两年多时间。
比赛进行了五个回合，这是张伟丽第一次打五回合。她没有 出现体能问题，并在开局不久找到了对手的技术弱点，之后反复 用前摆拳应对乔安娜的正架，乔安娜改变站位，便用右腿应对扫 踢。最后十秒时，张伟丽的眼角开始流血，已经感觉不到疼，下台 后发现脚肿得鞋都穿不上去。
裁判宣布胜利的时候，张伟丽放下心来。
“心情有点复杂，也说不清楚。” 张伟丽有在这次体会到李小 龙所说的，她曾在深圳体验过的，水一般的感觉。她只觉得轻松， 觉得终于可以休息了，“出去的时候是疫情，那个时候我一直希 望用胜利来激励大家。其实这个东西你要输了怎么办，然后（赢 了之后）就感觉天啊，我可以交差了，我可以给自己交待了，就是 那种感觉。我终于可以休息了，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太 久没有休息了，真的。”
实际上对战乔安娜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乔安娜在当冠军 的时候我就一直看着她，”张伟丽回忆，“以前一直想跟她打，也 是自己的一个梦想。” 她知道自己会获胜，“说兴奋也行，但说不 出来那是什么感觉，感觉有点复杂。”
但实际上这场比赛不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愿望，而是背负着 多重意义：她捍卫的是首个中国女子冠军腰带，这场比赛发生在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更不要提赛前，乔安娜用贴出防毒面具这种 过火的方式发出挑衅。MMA的世界之内，还有着把赛场外的现 实凝结于八角笼里一场对决的一个小世界。选手张伟丽只需要 一场场打下去，而冠军张伟丽，需要面对更多。
她察觉到了，最明显的信号是焦虑。“你现在站在这个冠军 的位置，多少人在看着，多少人想拿这个腰带，你不训练，那别人 在训练，你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这个东西很直接的，你偷懒，等你 上到擂台上⸺可能你们看不到，但是我自己可以感觉到⸺上 到擂台上就能看到，你自己偷的懒，就会换成拳头打在你脸上。”
张伟丽选择了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来面对新的世界：训练， 不停训练。她想尽快完成积压的工作，回到训练状态。滞留美国 期间，她和团队租了一个房子，四个星期没有出门。用UFC给的 器械，每天练三四个小时。回国后需要在酒店隔离，不能出门，就 做徒手训练，俯卧撑，还有蹲起。这种见缝插针的训练状态，仿佛 回到了2010年，她还没有全职做运动员，一边干着健身房的工 作，一边自己训练。
“不管这个世界扔给你什么样的挑战或者困难，你都不是完 全走投无路。” 张伟丽在自述里这样写当时的感受，“如果你试着 去应对，总会有一个出路。”
“不管这个世界扔给你什么样的挑战或者困难，你都不是完全走投无路。”
张伟丽在自述里这样写当时的感受，“如果你试着去应对，总会有一个出路。”
拳台以外的张伟丽
当我们用英文解释你所从事的综合格斗运动MMA时，会发现这 个A所代表的是Art艺术。你会觉得自己是一名艺术家吗？
我觉得MMA运动员都是艺术家，MMA本身就是一个艺术，人 体对抗的艺术。
那么你觉得哪一种格斗类型最具有艺术性？
我觉得每一种格斗都有它的理念，比如中国功夫、套路武术、太 极都有它们的特点，像柔术就在格斗中应用很多杠杆原理，每一 种格斗都有其艺术价值。
无论男女、在世与否，有没有哪些拳手或者格斗者影响了你的风 格？
也会有，其实每一个格斗选手都有他的优点。包括小鹰（Khabib） 地面的控制非常好，我会学习。还有我也喜欢Tony Ferguson利 用咏春格挡，他用拳结合他的踢的技术应用得特别棒，他脚上的 速度特别快，我会去学习。我会注意观察每一个人的优点，然后去 想能不能用在我自己的身上。
像拳王阿里和李小龙这样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拳手和武者，其实思 维都非常活跃。在你看来，身体素质和脑力训练对格斗选手来说 是不是同样重要？
是的是的，非常重要。因为其实你看着运动员在上面激烈打斗，其 实脑子里都在想怎么对付对手，骗对手，这个都是脑子去想，包 括你训练的话也不能够就光光打，就只凭身体强壮就行了。我们 要有智慧，要有谋略。
你有没有一个训练思维的方法？
思维的话都是你在生活中去锻炼，没有说哪一种固定思维方式， 给你一个问题，然后你怎么做呢，就是在一点一滴的生活中遇到 事情时你怎么处理。然后其实跟比赛一样，比赛的话也需要你判 断比赛对手。其实我觉得锻炼的话都是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沟通跟 交流。这个人他一个眼神，你能不能看出来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动 作你能不能知道他大概每次场上也是一样。阅读对手。
成为世界冠军不仅提升了你的职业生涯，同时，还将你推上 了代表中国力量以及女性力量的位置。我注意到，你会使用# chinastrong这个标签，写一些有关女性力量的内容。一下子承 担了这么多的责任，你会享受这个过程吗？有这么多人崇拜你， 对你来说会有压力吗？
没有压力。我是觉得我做好自己，如果我做好自己，并且能去激励 更多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事。有这么多人支持你的话， 有的时候假如你想偷懒，都得想到有那么多人在身后支持，我不 能掉链子，得往上顶，真的会有这种感觉。
不是每个中国运动员都能在海外获得大量粉丝，但你在美国和其 他地方都有以百万计的粉丝。你会惊讶于自己收获了大批海外粉 丝吗？
我觉得挺惊讶。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面，我是那种典型的中国人。 对，我们是觉得西方人可能喜欢那种张扬性格，但是我发现很多 人，西方人他们喜欢谦虚的人。
你对其他有志的中国运动员有什么建议？
我觉得首先要坚定自己的目标，我们一定不要忘了自己要干什 么。然后不要被这些外来的因素影响，一定要坚定自己的目标，不 忘初心，始终坚守。
在你看来，女性格斗选手和男性格斗选手获得的机会平等吗？
我觉得现在是可以的，都一样，只要你能打出好看。
你怎么看待中国女性和男性的平等问题？
现在我觉得中国女性跟男性是平等的。因为现在社会很开放，然 后我们有很多选择的机会，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你觉得中国女性在穿衣打扮方面有受到压力吗？很多中国女性对 增肌这件事好像一直都存在一种恐惧的情绪，对此，你有什么看 法？
现在慢慢地大家的这种审美在变，现在大家都觉得健康美，我也 觉得不喜欢那种特别瘦的那种，对麻秆的那种就觉得不对。现在 大家审美已经开始转变，是觉得女性有力量，然后也是美的，然 后有肌肉线条也是美的。所以现在也有很多女生开始练肌肉线 条。我就很羡慕我。
面对国内的很多年轻女孩在衣着上所受到的压力，你想给她们什 么建议？
穿衣服我没有啥建议，因为我自己也对穿衣服的不太懂，但是我 觉得对她们，我觉得不要以追求瘦为美，我觉得追求健康的才 对。因为现在很多女孩都是，哎呦，我明明已经90斤，还说自己胖， 要健康美。对，只要身体好，然后是这个看起来都很均匀，我觉得 就很漂亮。然后多运动对，然后给人那种阳光健康的美，不要像那 种风一吹就倒的那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