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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营造学社”成立90 周年。这是近代中国最重要的建筑学术团体,在梁思成和林徽因两位大师的带领下,中国古建筑研究揭开帷幕。今年我们虽不能沿着他们曾走过的足迹步步探寻中国古建筑尚存的风貌,却可以在新一代设计师的作品中去感受中国古建筑带给当代的灵魂余绪

1926年,和梁思成一起前往美国学习建筑和美术的林徽因接受了美国同学对她的采访,谈及当时中国的现状,年仅21岁的她情绪激动地说道:“至今还没有多少中国的建筑师,一些骗人的外国人发现很容易装扮成非常精通各种建造方法,让城市充斥着荒谬可笑而令人讨厌的他们所谓的新式时髦住宅。我们悲伤地看到,我们本土的、特色的、原初的艺术正在被那种‘跟上世界’的狂热粗暴所剥夺。”也就在这一时期内,内忧外患中,中国大地上迅速展开了一场建筑领域的“整理国故”运动。

1930年2月,清末民初的政坛元老朱启钤,他从自身开创现代市政和文化遗产保护的经历中关注到古建筑问题,又因发现《营造法式》的契机,创建了“中国营造学社”。此后,梁思成和刘敦桢留学归国后承担起了学社的实际工作。两代人共同肩负着千年古国疆域内散落的遗迹的命运。

从1932年到1937年抗战爆发之前短短5年的时间里,学社成员的足迹遍布中国上百个县市,以现代建筑学的理念和态度,对留存下来的近千处古建筑进行了大量的实地勘探和研究。其中许多建筑的意义是首次被认识,例如明确了五台山佛光寺为中国唐代木构建筑实证。

抗战期间,营造学社被迫南渡,辗转武汉、长沙、昆明数地,最终和国立同济大学一起落脚在四川宜宾的李庄。然而抗战胜利一年后,学社的创办者朱启钤已经家财散尽,无力为继,学社

于1946年无声地消失了。

90年后的今天,回看他们在一腔热血和严谨实证精神下所做的努力,仍能感到震撼和共鸣。同时,我们更希望能够探寻中国古建筑在当代建筑师心中留下的余韵,他们是否完成了林徽因当时渴望理想状态:重新找回本土的、特色的、原初的建筑艺术精神。这也是中国营造学社的学者们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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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到时间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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琚宾

建筑及室内设计师、创基金理事、水平线设计品牌创始人兼首席创意总监。

阳朔Alila糖舍酒店曾在设计界一度引起轰动,被人们称为“中国最美酒店”,其设计师琚宾巧妙地将糖舍的新旧融合在一起,如今他设计的“章堰文化馆”又于清代老宅中“生长”而出。

章堰村位于上海西郊的重固镇,青砖黛瓦,清水绿野间村舍鳞次栉比,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古村落自唐宋起便临水而筑。从繁华的上海市中心出发,经过40分钟的车程,便可远离喧闹,进入另一番景致。村中现存有清代和民国时期的老建筑以及建国后的洋房。在考察现场后,琚宾对这座破败的清代建筑及周边场地进行了重新思考及梳理。“生存,生长,新生,是我们对章堰村以及中国现状下同类村落的改造和复兴策略,不是推倒重建,不是修旧如旧,而是‘新陈代谢’。”文化馆仅仅是章堰村改造和复兴的第一步,未来围绕于此还将开发出4.9万平方米的公共空间,还古村落以生机。

“章堰文化馆是个能看得到‘时间’的房子,新与旧建筑的改造,是一个动态的课题,每个细节部位都会有独特的基础让其呈现的结果不同。” 琚宾说,“中国古建筑和传统生活是滋养我设计的一大源泉。不仅仅是设计,因为我本身的喜好和价值观有很多与传统生活、古代建筑相契合的地方,它们滋养了我很多方面。”新的建筑体在旧墙壁的包围之下,旧的断墙残垣又成为了新建筑窗外的风景。琚宾经过了系统的分析反复推演后才得出了现在这样嵌入式的新生手法,从老墙里长出新房子,让老墙的记忆,在新磁场中产生新的共振。这是他看完现场立刻便浮现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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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堰文化馆的基地很有代表性。其中包含了原村史馆(清朝老房子)、章家宅(破败的晚清老房子)、及一部分空地。相邻的房屋有80年代二三层洋房和宗教建筑⸺城隍庙。

根据原本的基地条件,文化馆设计由三个不同特点的展示空间以及水院组成。展厅一由章家宅改建。虽然宅子残破比较严重,但外墙风貌较好且完整,因此设计师对外墙进行了加固和保护,新建了展厅一。其内部设计了大片的玻璃幕墙,室内与章家宅外墙都像是融为一体,充满着岁月的痕迹。同时,为了表示对历史的尊重和致敬,在展厅一中沿用了章家宅“四水归堂”的建筑制式,并与老墙脱开30厘米的距离。

村史馆作为展馆二,内部结构保留得比较好,设计师将老的墙面、屋面、内院都保留下来,对内部木承重结构做了加固和修缮处理。由于地面返潮严重,设计师重做了地面防潮,改造了地面材料为阳极氧化铝板,与展厅一地面一致,空间产生延续,且让空间看起来更明亮和宽敞。

展厅三于村史馆北侧空地上新建,其墙面、地面及天花板皆为铝材料,这种金属材料带来一种“未来”感的体验,与展厅一的“当代”,展厅二的“传统”构成一段富有层次感、动态的体验。在改造中,新与旧的碰撞和交融,以一种动态的方式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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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改造完成的建筑,是我对这片土地的一种回应,也是我理解时间的一种方式。这次的思考上将‘时间’表现了出来,在我认识之中,它是一种特别珍惜的材料。”新旧两种时间,还体现在各种建造的细节之中,例如,在屋顶的处理上,坡度和之前原始的保持一致,而材料则使用了更新的。琚宾表示:“空间关系的序列是新的,但在空间尺度的感受性上,是和之前的老民居有关联的。新、旧的对抗、类比,也是融合方式的一种。”

在设计中有几点是琚宾一直比较关注的,也是他希望能给到不同项目以不同答案的:恢复与自然的关系、重塑地域性、继承土地固有的历史与文化、重建人际关系与社区的精神场所。新旧建筑改造中,现阶段琚宾认为“新陈代谢”的理念是需要一直贯彻在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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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他所言,“要遵循历史的发展脉络,将当下的发展观念和功能需求置入其中,重新梳理和组织布局、功能业态、新老关系等等,也得考虑将要面对的受众。我们眼前看到的‘古’在彼时也是‘新’,抓住内在的精神内核,历史和现代也是可以兼容的。”

一直以来,琚宾始终致力于中国文化在不同建筑空间内的运用和创新,以个性化、独特的视觉语言来表达他的设计理念,在他的作品中,“当代性”“艺术性”“文化性”共融、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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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他将自己的设计理念出版成册,名为《中界观》,近期他的设计杂谈分享中提及:“在一种动态的可平衡的有机秩序中,去探索设计的未知边界,并懂得直觉性地捕捉与它关联的灵感,继而通过逻辑的思维,从精神转化成想象的实体,得出形式,落于载体,回问意义,营建氛围,使其飘离至最初的平衡当中。”亦是设计的核心。

承“古情”的当代新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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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宝珍

北京大学建筑设计及理论硕士、师从董豫赣教授,郑州大学建筑学院教师,因园工坊主持建筑师。

中国当代著名建筑师王澍曾说:“园林是基础的中国建筑语言。如果说中国古建筑与园林真的是‘要死去的艺术’,那中国建筑也离死不远了。”的确,中国园林在历史漫长的演进过程中,渗透进了这方水土里最浪漫的文化因子,士大夫文人的情怀与志趣都融刻进一方亭台,一曲流水之中,方寸之地却藏着“虽有人作,宛自天开”的精神气质和审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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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现代城市化的号角吹响,摩天大楼、柏油马路闯进中国人的生活,进而成为“发达城市”的必然,传统园林的存在和本身的意趣也不得不渐行渐远……可是仍有立志在当代造园林的“天真者”,在今天为之努力。建筑师王宝珍就是这样的人。他被老师董豫赣形容为拥有“不顾一切的建筑热情”,近年来他完成的造园项目有容园、椭园、虎房、竹可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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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大读书时,王宝珍曾去实地考察测绘过位于山西高平境内的一座元代古庙。这座古朴的元代木构建筑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单看它的平面图如此简单,但进入其中,古庙的尺度、体量、材料,最重要的是“光景”都在质朴中显出精确。而所谓的“光景”在王宝珍看来,恰是中国建筑、中国园林与西方建筑最大的不同之处。“西方常常讲究‘光影’,而我们讲的是‘光景’。”虽然只有三笔之差,但其中的意旨却有较大的不同。王宝珍解释道:“中国的营造学,当是包括房子、庭、园等的系统整体营造。西方古典的文人或艺术家倾注最多心思的是他们的建筑本身,主要还是教堂等公共建筑,而中国传统的文人或艺术家倾注最多的是造园,包括房子和周围的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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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关注周围生态环境,并形成独特、有效互动的建筑理念,蕴含着中国古典哲学“天人合一”的思想,人与自然的诗意和适宜的交合,是中国园林的精神内核,也是王宝珍当代造园的设计核心。当然,园林毕竟是中国古代特定阶层、特定审美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在当代城市发展中,它对环境、建筑面积、植被物种等客观条件的要求颇高,当代造园必然会面临一些现实的难题。

但真正困扰造园者王宝珍的是:“现代社会有大量的公共项目,完全可以尝试以园林的精神及智慧加以设计;如若此,城市、乡村还会这么糟糕么?我以为,现实中真正阻碍当代造园的,不是这些客观的因素,而是不假思索、甚至是麻木地一味媚洋、跟风。”

到目前为止,王宝珍尝试设计了十多个园子,有郊野地,还有屋顶的,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面积最小的45平方米,大的有10来亩的。所用材料均是当代常见易得之物,所用技术都是当代建造已普及的技术。 而这些当代建造的技术才是与传统造园最大的不同。“如何能以现代的建造方式,结合现代的生活状态,创造出人与自然的诗意交合,进而为治愈病态的栖居环境及亚健康的身心提供一剂良方,则是当代造园最大的价值所在。”这是王宝珍的理想,也是我们对当代园林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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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弥漫在 建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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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娜

WEI 建筑设计( Elevation Workshop)创始合伙人、主创建筑师。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获建筑学学士,后深造于美国耶鲁大学建筑学院获建筑学硕士,师从著名建筑师扎哈∙哈迪德。

魏娜是我们本期采访者中,离中国营造学社最“近”的人。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就读时,她曾参加学校里“营造学社”的实习,那段时间做了很多古建的测绘和绘制,算是实质上“继承衣钵的人”。中国古建筑是以实践性为主,在用现代建筑语言“翻译”成CAD图纸的时候,会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对那时的魏娜来说这是一项既复杂又充满意义的实践。

“当时不仅涉及到对中国古建筑的理解,还有很多对传统文化的理解”,魏娜说,“我特别喜欢卯榫结构”。由于时代和技术不断地发展,这种古老而智慧的建造结构已经很少有用武之地,而魏娜还是在两个项目中都使用了,她还用卯榫原理设计了一些亲子家具。因为,在她看来,无关乎于技术,而是技术背后的那种文化,才是真正有趣的部分。卯榫结构的背后,暗含着中国文化对于相互关系的思考。“所以,我觉得这种东西要去传承,不是光去画图,去把它表达出来,或者去在非常有限的建筑上去体现,更多的是能够通过一些日常的行为,让越来越多的人去理解这种技术背后的这种思考或者背技术背后的这种人文的这种内容。”魏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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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华毕业后,魏娜来到了世界最知名的建筑学府之一⸺耶鲁建筑学院,并有幸师从20世纪最著名的建筑师之一的扎哈· 哈迪德。在耶鲁的研究生学习,让魏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多元、开放的学术氛围,在这种氛围里,她开始逐渐地看到自我、发现自我。

东西方两大建筑学院的经历,让魏娜开始思考,国内的建筑教育始终没有脱离西方的体系,梁思成和林徽因本人也是从国外留学回来,才进一步将现代建筑理念根植到中国。对中国建筑学来说,这点有些遗憾。“因为我们的建筑师系统地接受了西方的建筑教育,但不论是学生、老师以及未来建筑的使用者,都是中国人,这些人的基本思维和美学偏好都是建立在几千年的东方文化上。”西方知识教育系统和东方文化底色之间的矛盾,魏 娜本人也深有体会。因此,魏娜开始转向探讨和研究情感设计方 法论,她把大家传统印象中“是理工科、冷静的”建筑学赋予了色 彩和情感意涵。

从小接触到设计开始,到十几岁决定做建筑师,这一路上 “情感设计”像一个沉默多年却一直存在的影子,一直跟随着魏 娜。只不过在一开始的时候,它处于混沌之中,尚未被深刻地发 掘。在耶鲁读书期间,正是剥离混沌的阶段。“因为我看到了区别, 我发现了自己思考的独特之处。因此,我就要把我与他人之间的 这点区别表达出来,这就是‘情感’。”

魏娜觉得,很多人想到“情感”就会有一些固定的关联印象, 比如“小资的”“女性的”“小情调”等等,这些都是对于“情感”片 面的理解。“情感可以是如‘逝者如斯夫’一样如此宏大而充满智 慧的感慨。”魏娜举例说,“情感这件事,是我们成为人最本质的 事情。”

回到建筑与情感的之间的关系上,其实正如魏娜所说,建筑 跟情感一样,是我们无法离开的存在。人类从出生到寂灭,何时 何地能够离开建筑而永久存活下去?不仅离不开,而且我们大部 分的时光被它包围、在由它构成的场景中发生,我们很多的思考 和潜意识都被建筑环境所影响。“我们时时刻刻离不开情感,我 们时时刻刻离不开建筑。所以建筑和情感它就是跟着我们永在 的,就算我们我们忽视它,我们用各种方式视而不见,它们之间 仍然存在联系,他们和我们人之间是完全分不开的。”

这种理念在WEI建筑设计2019年刚刚竣工的那和雅幼儿 园项目上得到了充分地体现。幼儿园是孩子们除了家之外,人生 中第一个最重要的公共建筑,在这里孩子开始向陌生的社会渐 渐打开心门,因此在魏娜和团队眼中,这个项目责任重大。魏娜 说,“我们的幼儿园建筑设计理念是,让建筑参与教学。”他们在 2011年就创造性地提出了“半室内公共空间”,打破了传统幼儿 园“不是教室,就是户外”的单一模式。在每个以“院落社区”为单 元的独立建筑里,各个班级空间围绕着一个供孩子们公共活动 的空间,这个开放空间通过巨大的天窗和通风的幕墙,构筑了一 个介于室外和完全密封的室内之间的环境。在这里,孩子们可以 仰望蓝天下飘动的白云,感受阳光照射的角度的变化,也可以感 到室外风与温度的变化。

“建筑不是完全将人从自然中隔离出来的工具。”魏娜说。 通过这个项目,我们也感受到,她所说的“情感”,更多的是想要 去感知每一个人的需求,同时作为建筑师,同样需要抱有一颗细 腻、温柔的心,让建筑带有温度,让这份温度能在空间中传递。

魏娜最后还跟我们提到了中国传统文化里“大象无形”的理 念,她希望任何建筑并不是拘泥于外在的形式,而是去追求一种 状态,去综合地感知,以此超越形式。她认为,“其实去看中国传 统的建筑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对情绪的渲染。”因此, 她并不主张,甚至是反对刻意地在建筑中以表面的形式,添加所 谓的“中国元素”,“这些拆解和拼凑式的提法本身就违背了中国 思想”。“我认为中国性和国际性或现代性并不是对立的,我们中 国人也是现代人,也是国际化的人。真正要去做中国性的东西, 是要找到中国的思想,也并不是一味地在故纸堆里翻传统,更重 要的是,我们今天在想什么。一直延续下去,才是我们这一代的 职责。”

最后,回到“情感”二字上,魏娜总结说:“我觉得不靠情感和 感知,我们是无法去回到中国思想的,所以我觉得做真正的中国 建筑,那么我们就应该让建筑有更多的感性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