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独立
2021年3月,云南香格里拉机场正有一架飞机缓缓落地。当谢斯曼踏入藏区时,眼前一切景象都充满新鲜感,三四个小时的自驾车程不算太长,待到驶入塔城,夕阳如约而至。
远处层峦叠嶂和云山雾绕固然令人赞叹,打开窗子,甚至还有之前不曾存在于自己国内生活经验里的田园牧歌——她住在塔城的一家精品酒店,装修为典型藏式风格,木头、黄铜与藏毯的组合元素使肃穆与温和交织,其中一块花纹独特的毯子,让谢斯曼下意识多看了几眼。这倒并不奇怪,她的专业是艺术史、新闻学和意大利文化研究,对此类东西天生敏感。
另一个时空的青藏高原上,一群游牧民正在扎营。这里的风声不绝于耳,随即幻化为钝刃,切割摩擦着众人皮肤。待到风停,阳光突然变得猛烈,又到了男男女女开始工作的时候。男子们装好帐篷,驱赶牲口分散开来。一位年轻人走出帐篷,看见怀孕的妻子正在摆弄织布机,赶忙帮她把木杆拉直,妻子的微笑消解了丈夫的忧虑,而她满心期待着藏毯的完成,并以此迎接家庭新成员降生。
一人一毯,是西藏传统文化的重要标志。不论是贵族领主家的女儿,还是游牧民中的准妈妈,藏毯面前,人人平等。毯子也贯穿了每位藏人的一生,他们在藏毯上出生,在藏毯上死亡,是老一代藏人存在过的见证。
典型传统藏族家庭里,他们拥有的藏毯要比全家人口还多。这倒也并不难理解——在平均海拔4,000米的地方,厚重的羊毛纺织品成为了人们生存的关键,不论是保暖还是隔热,藏毯都能给予其必要安全感,其他纺织物无法替代。而作为日用品,藏毯一般会被人们使用到彻底散架为止,每条地毯的寿命也和其主人大致相同。
随着产量上升并逐渐衍化出装饰品功能,藏毯的收藏价值也大幅上升。到19世纪下半叶,西方世界首先开始意识到这种艺术形式的魅力。
西藏在地理上天然处于一种近乎孤立的状态,南面有喜马拉雅山缓冲,北面是昆仑山和柴达木沙漠,东面有湄公河、萨尔温江,西面则是喀喇昆仑山脉。几次重大历史事件的发生,才让神秘的艰险之地被慢慢探识,也让西藏艺术叩开了国际市场的大门。
至少拥有两千多年历史传承的藏式地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化交融带来的影响。例如人们会在藏毯上编织“寿”字的变体符号,象征着“长寿”美意;或者是龙和凤凰,代表着力量和阴阳互补的能量。但对藏毯设计灵感影响最深的,还是佛教。 与西藏其他佛教衍生艺术不同的是,藏毯编织者在创作过程中拥有着相当大的艺术自由,并不会严格遵循佛教领域的肖像规则,也因此将宗教艺术和民间艺术完美融合。“野蛮生长”的藏毯在色彩、图案、创意上是多样的,在当地有种说法: “没有哪两条藏毯是一模一样的。”
图腾之美
想读懂西藏,要先读懂唐卡。在当地唐卡和雕塑作品中,最多出现的必然是那些穿着虎皮和骑在老虎身上的愤怒之神。在过去,国王、领主、大臣和贵族们,会坐在通过艰难贸易获得的南亚真虎皮上,以强调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此外,很多佛教艺术作品中也会出现人们坐在虎皮上冥想的画面,象征着人类控制自我的野性冲动的力量。所谓伏虎,就是这样一个克己的修行状态。调伏修行者的内心,最终达到平静喜悦的状态。另一方面,在佛教文化中,虎皮也象征着自然力量会保护这些冥想者免受疾病的困扰。
而在人们意识到老虎业已濒危后,编织地毯逐渐取代了真正的虎皮制品,藏毯手工艺者对虎纹的编织手法也由完全写实变得抽象起来。
虎毯的诞生,令藏地文化的表现形式变得更加深刻与独特,加之藏毯本身具备的实用和装饰功能,也让它的收藏价值获得全球收藏界认可。纽约时报的一篇报道称,如今全球真正的古董藏毯已经很难买到,而其中标志性的“虎毯”仅剩200多条,价值甚至比真正的虎皮还珍贵。
藏毯形制在1,300年前开始逐步丰富,衍生出很多分支,其中出镜率最高的就是虎毯,常见的有在树林中徘徊的老虎,有造型多样的虎头,以及简单直接的虎纹编织。因手工编织的特殊性,创作者们对于虎纹的表达也往往会根据手工艺人们的想象力肆意发挥。毕竟虎纹就如同人类指纹,藏人永远不会编出两条一模一样的纹路,这为虎毯的成品效果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
但遗憾的是,中国藏毯文化在上世纪诸多重大历史事件影响下逐渐消亡,残存的回响仅被少数西方艺术家与收藏家保存。20世纪70年代起,伴随着西方世界对藏文化兴趣的日益浓厚,藏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才渐渐扩展开来,并随之返销回中国。
2019年,英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的Rose Wylie和泰特现代美术馆联合世界自然基金会举办了一场筹款活动,目的是拯救亚洲野生老虎。活动场地定在苏富比,主办方将其命名为“明日之虎”,他们手工复刻了10款西藏高僧使用了几个世纪的古董虎毯进行拍卖,起拍价达到了1万英镑。
仅在展览开幕后的短短一周内,他们就成功筹集了70万英镑,以极快速度完成了世界自然基金会的筹款目标。到场的富豪收藏家们在看到独特的虎毯作品后欣喜万分、视若珍宝,很快就将其抢购一空,由此也足以证明西方藏家对于虎毯的青睐。
这也让人好奇,当西藏神秘的宗教元素和朴素的民间文化最终汇聚到一条虎毯之上后,它的魅力到底可以有多大?
2021年7月的一个午后,谢斯曼就是带着此种好奇,走进了喀瓦坚拉萨工厂。原创纹样设计和纯手工的编织方式都让她觉得新奇,与主理人王泽强了解情况并参观过工厂后,她在朋友圈里写下“美极,妙极”四字——虽是初次见面,很多细节方面的东西无从得知,但谢斯曼心底憋着一股冲动,“想要把美好的东西分享出去”。
与此同时,好友王琴文刚刚在新疆库车落地,她巡游经过喀什地区和帕米尔高原,最终一头扎进塔克拉玛干的无尽荒原之中,沙漠的夜晚寒冷且孤寂,据说那是一种“野性西部的氛围”。看到谢斯曼的朋友圈时,王琴文刚好驶出沙漠,身处一片旷野戈壁之中,气温开始飙升,满身尽是疲惫。
但片刻之后,和因惊喜燃起的探索欲相比,疲惫便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事。
作为web3.0领域科技艺术投资人的王琴文,是个喜欢满世界乱跑的人。曾多次造访中东、西亚诸国,波斯毯精美绝伦的工艺让她过目难忘;另一方面,也一直想做些“西方人眼里很有中国味道”的东西。她看出了照片里的藏毯质地非常,过往人生经历和主观认知在某个点上交织,随即产生爆燃,这促使王琴文马上就着时有时无的手机信号,兴冲冲给谢斯曼发去消息。
了解完基本情况后,径直开始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投资。
谢斯曼被这种沟通方式搞得有点懵,随后耐心向她解释:喀瓦坚现在经营不错,有意向的风险投资和各种潜在独立投资人很多,但对方一个都没松口,看样子,“可能是真的不差钱”。 “要不我飞一次,即使被当面拒绝,我也要磨到他们肯”,王琴文还是有些不甘心。
这种热情当然自有其因。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虎毯直接影响了藏区周边国家的手工地毯生产,甚至开拓了国际市场。尼泊尔销往海外最多的也是虎毯,当地学者更是称之为“happy tigers”。受历史和地域影响,尼泊尔藏毯的设计非常多元,不过往往包含着很多简约的中国图案。
随着伊朗和阿富汗的动荡,欧洲进口商在20世纪70年代末转向了尼泊尔的藏毯,令其在欧美国家风靡一时。80年代,尼泊尔藏毯行业利润曾一度达到巅峰,为该国带来了三分之一的外汇收入。市场最繁荣的时候,全国大约有3,000个地毯编织厂,雇佣超过120万人。 可考资料显示,1993年藏毯行业为该国带来了104亿尼泊尔卢比的利润,巨大的市场让无数平民看到希望,争先学习这项古老的编织手艺。
历史传承有,未来前景也在。现在,王琴文和谢斯曼只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上世纪80年代初的西藏之行中,他在一个出售地毯的市场停留了下来,并对那些逐渐沦落为被机器和劣质染料织成的藏毯感到异常失望,无法接受手工编织被边缘化”
毯艺复兴
在藏语中,喀瓦坚意为“雪域”。现在用它来形容藏毯,或许能够代表藏毯最古老纯正的高水平。
时间回到2001年的9月11日。美国纽约世贸中心的双子塔,一家手工藏毯店的展厅前,顾客络绎不绝,这是它的极盛时刻,员工人数超过400名。然而就在那个黑色上午,恐怖分子操纵被劫持的两架飞机击碎摩天楼的玻璃幕墙并撞入其中,航空煤油燃烧所产生的高温随即熔毁楼体钢材,这家名为喀瓦坚的手工藏毯店,也被埋葬在滚滚烟尘和裂瓦碎砾之下。
后来统计,喀瓦坚在这场灾难中丧失了绝大多数库存,价值约400万-500万美元。万幸的是,因为所在楼层较低且撤离及时,未出现人员伤亡。不过,资金链的断裂,让其在中、美、英、德等地的展厅渐次关闭,而随后的大规模裁员,瞬间使极盛变为极衰。
但它确实有过一段生机勃勃的上升期。
很长时间里,手工藏毯编织技术被西方媒介形容为“濒死的编织艺术”。而20世纪80年代的尼泊尔藏毯生产厂家,无疑占据了更多市场红利。能够从大批量生产的尼泊尔藏毯中厮杀出来,得到大量用户和收藏家的认可,喀瓦坚的成功,绝对不仅仅因为藏毯背后独有的文化底蕴。
喀瓦坚的创始人——格桑扎西出生于云南香格里拉,作为一名美籍藏族银行家,幼时的记忆似乎从未在他的脑海中走远。6岁跟随着马帮行走于茶马古道,随着祖辈挖掘家族的第一桶金,长途跋涉过程中,藏毯曾给年幼的格桑扎西一种充实的安全感,虽然幼时便随家人移居海外,但那种温暖的记忆,此后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比拟。
上世纪80年代初的西藏之行中,他在一个出售地毯的市场停留了下来,并对那些逐渐沦落为被机器和劣质染料织成的藏毯感到异常失望,无法接受手工编织被边缘化。于是在1986年,格桑扎西开始将手工藏毯技艺引进美国,并于1994年正式创立合资企业喀瓦坚,尝试让真正高质量的藏毯远销美国、德国、澳大利亚等海外市场。
用老人家的话说,可能就是“如果你想做一张真正伟大的桌子,就不能用二流的木材”。在他看来,地毯之美始于羊毛。所以在该品牌的选材和制作上,格桑扎西都始终秉承西藏本地最传统的方式。喀瓦坚地毯所用的羊毛产自平均海拔4,000多米的野生藏羊身上,而这种羊是世界上为数不多没有杂交的绵羊品种之一。
藏羊毛比一般的商品羊毛要长得多,也要厚得多。从外观上看,天然的杂色和异常丰富的羊毛脂,使得其纹理外观非常独特,更易于染色和编织;羊绒反射出来的光泽,也异常柔和。“一旦你把这种羊毛线打结,它就不会变。因为非常厚,也具备很大的抗拉强度,所以它很容易弹回形状。”
在格桑扎西的带领下,西藏拉萨的小作坊里,越来越多的手工艺人将羊毛梳理、纺织成线,然后在巨大的铜锅里染色,为复杂的手工打结做准备。用最原始的U字扣工艺,能织出紧致而又结实的藏毯。
为了让毯子质量得到更好保障,喀瓦坚采用瑞士染料,尝试用现代技术复刻出藏人数百年来用以装饰房屋的色彩,包括那些饱和度极高的蓝、绿、黄、红。工人每制作0.1平方米的藏毯,大约需要2天半的时间,而一条藏毯成品可以达到10公斤或更重。
“让藏式地毯回归到原有的高质量水平”,成为了格桑扎西终身的创业理念。而他也借着对藏毯的热爱与执念,成为了世界公认的藏式地毯与家具专家,出版过有关藏毯的权威著作《羊毛和织布机》,以及《西藏地毯的传统》,为世界打开一扇可以真正了解传统西藏文化的窗口。
重新出发
对于一位正值25岁春风得意年纪,并且在中东某世界顶尖航空公司做到管理岗位的王泽强来说,他究竟是怎么跑来拉萨,并且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喀瓦坚的主理人,这事连他自己都没完全搞明白。
如果非要给个定性,那“历史的进程”大概能算,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喜欢西藏——喜欢这里的文化,以及它的一草一木。2015年,经朋友介绍,王泽强跑去美国和格桑扎西见了一面,相谈甚欢,随即便向航空公司递交了辞呈。
那一天,他才刚刚收到晋升通知。
抱着一个巨大且以二维形式展现的饼,王泽强满怀憧憬坐上飞往西藏的飞机。但落地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老爷子给忽悠”了——与鼎盛时期相比,厂子里只剩下几十人,因为长期处于走低环境中,员工士气也低落异常。
在还来不及感叹情况不妙之时,法院工作人员也不失时机地找上门来。此刻,坐在法院免费专车里的王泽强异常崩溃,脑海里闪过无数以“W”开头的三字英文缩写弹幕。因为前任外籍高管与工厂的劳资纠纷,王泽强作为负责人被法院传唤。面对一头雾水的他,法院方面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没有钱的话,可以强制执行,你们的毯子拍5毛一张也行,1块一张也行。”
这是王泽强转行的第一天。而后面的麻烦事,将纷至沓来。
从鼎盛时期的数百人规模到现在的几十人,很多传统工艺随着人员损失自然散佚,这就意味着需要先捋顺产品销售,随后恢复招聘,才能进入良性循环。另一方面,现存老员工基本都来自拉萨周边,面对一个空降而来,并且宣布他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异乡人,不信任感早就写在脸上。
人心最难收拾,这种东西不是靠一两次戏剧性的桥段就能完成,要取得信任,只能慢慢去磨。好在,随着经营逐步改善,企业的向心力也一点点建立。
有些事情,要交给时间。
“将车间中所有的日光灯拆掉”,这是喀瓦坚在遭遇了一次日本客户反映的质量问题后立即做出的决策。
一位勤劳的手工师傅为了能够挣到更多加班费,在夜间进行赶工。然而,工厂用来照明的日光灯影响了他对设计图纸和羊毛颜色的判断,最终成品上产生不小误差,进而损失了部分日本订单。不巧的是,藏毯在日本极为抢手,是非常重要的客户。
为了避免类似失误再次发生,此后工人们只被允许在白天进行生产。每天朝九晚六,终年不变。即使订单量增加,也不能改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则。
在严苛的手工编织流程基础上,喀瓦坚还有着极其顽固的原则。藏毯有属于它本身的审美系统和设计语言,工厂往往需要一个非常高明的美术师,基于对材料和对藏毯编织工艺的理解——甚至是对传统西藏文化符号的认知,再把艺术语言转换成物质实体,才能做好真正的设计。4,000多款不同花样的藏毯形制,还有80多款虎毯设计,构成在行业里独有的竞争力。 2021年9月,经过近两个月不间断沟通后,谢斯曼终于组织起一个电话会议,与王琴文、王泽强三人一起,敲定投资额度与协议细节,她们二人也即将以主理人身份加入喀瓦坚。事情进行得异常顺畅,这反倒让两位女孩子有些纳闷——对方究竟是为什么选择了自己?
电话的最后,王泽强说自己之前去找了活佛,那边告诉他“有好的事情将要降临”,而这当然是玩笑。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不想开放给快速资本化的风险投资,对方的套现冲动大概率会把企业带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王泽强想要的,是合伙人,而非老板。
正好,这两位女孩子和自己年龄相仿,沟通容易,又都有相似的海外经历,并且还拥有自己不具备的品牌营销与商业渠道能力。
后来的事情也证明,王琴文利用在互联网领域的经验,逐步建立起NFC芯片溯源体系、国际市场合作开拓及AR开发等方面的业务规划;而谢斯曼在本科期间曾为《三联生活周刊》写作艺术专栏,后来很自然地进入艺术与品牌传播行业,她的专业能力成了补足品牌传播内容与宣传拓展的关键。
反正早晚都是要迈出这一步,那还不如就选现在。王泽强庆幸自己曾经的灵光一闪。
终
2021年10月11日,谢斯曼和王琴文一同出现在浦东机场,等待飞往拉萨的航班,二人即将成为王泽强的创业伙伴。在那个确切的时刻,看着巨大穹顶外飞机起起落落,两人并没有太多汹涌澎湃的想法。以后的新事业需要怎么经营,是不是有很多困难在等着自己?
管它呢。现在,最重要的是“又可以出去玩”了。
她们决定再次出发。